文|顾永康
“瓜子薄脆、瓜子薄脆、瓜子薄脆……”,每天早晨我都能听到货糖担的叫卖声。傍晚,太阳快要西落的时候,还能再听到一遍。两分钱一酒盅瓜子,或者是两分钱一个薄脆,实在便宜得很,但我依旧买不起。每次看到货糖担从门前走过的时候,叫卖声就这样一声声地穿越过堂屋,拐进南厢房,有节奏、有乐感的声音,每次都会让我形成一种失望。每次失望的时候,我都会把头慢慢地、又深深地埋进书桌上。
两分钱,家里有,就放在北厢房的木箱子里。母亲经常对我说,到箱子里去拿两分钱,然后跑到生产队小店里买一盒洋火。母亲的放心,从来不是我拿钱买瓜子薄脆的机会。那个时候,尽管我只有四五岁,却从来不曾动过这个心思。那个年代挣钱太难了,有一年年底父亲带我一起参加生产队开会,生产队就分给我家一块五毛钱的过年钱。因为没有钱,记忆中家里的洋火从来都是一盒一盒地买。
躺在北厢房的床上,望着那个一直保存着的木箱,一个又一个的历史片段浮现在脑海里。大幅、彩色、带着微笑的父亲、母亲的遗像,并排地放在条台上,仿佛那段贫困的历史已经远去,或不曾经历过似的。

记得三十余年前,一个烈日炎炎的夏日下午,乡里邮递员把大学录取通知书送到家里。村里出了一个被重点大学录取的本科生,左邻右舍前来贺喜。父亲递烟,母亲发糖,姐姐、妹妹搬凳子、倒水,门口聚了几十号人,通知书就在大家手里传递着,识字的、不识字的,大家都要看一看。大家七嘴八舌地说,开了学,就吃国粮了,将来就是公家人了,不能把我们老家给忘了。母亲很认真地说,你不听他们的,考大学,就是跳龙门,要离开这个穷地方,将来我还要到城里带孙子。母亲看到的不是今天,是更远的未来。她不仅是这么说的,后来也是这么做的。
记得二十五年前春天,我用公积金贷款在月苑小区买了一套七十多平方米的两室一厅房子。搬进了属于自己的家,体会到了安居乐业的含义。父亲母亲带着一个家族的祝福来南京跑樑。那天,我特地买了一瓶酒,陪父亲喝了几杯。父子对饮,好不开怀。突然间,父亲缓缓地放下酒杯说,房子朝向蛮好,就是小了点,大房间还没有老家房子北厢房大,客厅有些暗,没得堂屋敞亮。母亲听了很不高兴,一声老东西,你懂不懂,这是楼房。父亲和母亲两个人又互怼了一阵子。我和妻子只管笑,没有办法参与。不知不觉,一瓶酒就在父子俩前朝后汉的叙事之中解决了。

记得二十来年前,我刚买了一台车。兴奋的儿子,到幼儿园显摆,跟小朋友们说,家里买大汽车了,搞得楼下邻居家的小女孩好多天不到我家来玩。两个老人在阜宁老家更为兴奋,硬是找了一个不着边的事情,让我们开着车子跑一趟老家。进村的路不平整,坑坑洼洼,但丝毫不影响心情。近乡情更“烈”。我摇下右侧车窗,打开音响,用最高分贝放起了音乐。午饭后,父亲母亲围着车子转了好几圈,实在憋不住了,说是要上青沟买东西。妻子很懂两个老人的心思,开着车子带着两个老的,先到支河母亲的娘家,再到淦东父亲的妹妹家转了一大圈,最后才去了青沟,傍晚时分才到家。父亲说今天几个亲戚都提到我了;母亲说你大舅母说还是读书人有出息,愣是把我两个表哥和一个表弟骂了一顿。我问到青沟买了啥?母亲两手一摊,我一声大笑。
我躺在藤椅上,闪烁的星空,让整个夜间格外安静。那两颗最亮的星星,一颗是父亲,一颗是母亲。父亲从来不曾佝偻过,高大的身躯,再重的担子都没压垮过他,再大的困难他都不曾后退过。记得八七、八八、八九那三年,亦即我在板湖职业中学读书的时候,连续三个冬天父亲都能在凌晨六点半左右,靠一辆二八大杠自行车,驮着两三百斤鱼到板湖街上摆摊。每天早操结束,我都会跑出学校到离校门不远的地方看父亲卖鱼。多少次,雪里、雨里、风里,都能看到父亲守在鱼摊边,不是那帽檐上积了一层厚厚的雪花,就是雨披上的水顺着肩膀向下流,或是脖子上的围巾早已被北风卷开。多少年后我曾经与父亲交流过,问他为什么不到离家近的大镇益林卖鱼,而要到更远更小的板湖卖鱼,父亲略有所思地说,那还不是你妈出的馊主意,让我一边卖鱼、一边到学校留心你的学习情况。恍然明白,母亲是担心我读职业中学会荒废自己。
母亲没读过几天书,但是识得一些字,是一个明事理、顾大局的人。她有三句话常挂在嘴上,吃亏是福,苦钱苦钱苦在前,先苦后甜,苦在前甜在后。从少年时代,到大学时光,再到上班岁月,这三句话一再提醒、警示、教育我。记得刚踏上社会不久,因为穿着很土受到别人的歧视,帮我带孩子的母亲说,不跟人比穿、比吃,要跟人比工作,只要肚里有货,早晚会显出来。母亲朴实无华的语言,比得上任何激励。多少年来,我都是高标准严要求用心用力用情对待每一份工作、每一件事情,从普通员工成长为领导干部,从普通群众成为共产党员,母亲就像我人生的导师,照着我前进中的每一个步伐。
父亲七十大寿那年,我不仅给父亲母亲每个人配了一部手机,还按照城里的格式把老屋装修了一遍,网络、厨具、空调、淋浴、太阳能、抽水马桶等生活设施一应俱全,还特地盖了一个板房,放了一张全自动麻将机,供父亲及周边老年人娱乐消遣。新环境就是吸引人,家里常常热闹非凡。东家长西家短,麻将室不仅成了各种消息的集散地,更变成了家族大小事务的决策场所。
父亲母亲的幸福时光,就这样不经意地流淌着。春去秋来,门前的花开了谢、谢了开,春节的灯笼换了一对又一对,唯有那“永康人家”的横批从来都是红彤彤的。

然而岁月还是无情的。各式各样的原因,小村里今年走了这个,明年又走了那个,后来父亲母亲也跟着人家一个一个地到了另一个世界。特别是母亲,一觉不醒,走得实在突然。
父亲已走了八年,母亲也走了五年。这些年来,父亲母亲常常走到我的梦里来,一个又一个场景,让我倍感父亲的力量、母亲的温暖:那是余晖下,我坐在船头,大声地唱着淮剧,父亲奋力地撑着稻把船划向社场;那是清晨里,我跟母亲一起点豆子,母亲每踩一个豆眼,我就放几粒豆子;那是河堤上,父亲双肩搭紧车袢吃力地从河底向堤上攀爬的场景;那是灶台旁,母亲在锅上贴饼的样子;那是灯光下,我面对一张张试卷不停演算着数理化各种习题;那是放学后,与小伙伴们比赛搓绳的场景……
是酸是甜是苦是辣、亦嬉亦笑亦怒亦骂,皆是力量。唯有北厢房那只木箱,依旧散发着母亲的气息;还有那条父亲当年用过的水泥船,安静、忠诚地停靠河边的码头;还有父亲母亲留下来的那两枚戒指,静静地躺在抽屉里,给这个家以无声的祝福。
